在众多中青年画家中,张望的水墨人物画以其鲜明的当代性和贴近生活的视觉活力,展示了独具的艺术面貌。
对世纪之交的中国水墨画家来说,无法摆脱的历史宿命是要在“传统、西方、时代”三个因素的组合中做出个人的创作定位。尽管在这其中有些人以对传统的“变革”为追求;有些人以与西方的“拉开距离”为策略;有些人以在当代寻回“传统的真谛”为理想……但现实的文化生存语境给这些不同的艺术观念通通染上“效果历史”的鲜明色彩,使当代画家在处理“守”与“变”、“自我”与“时代”、“功力”与“自由”、“东方”与“西方”的二元矛盾时,都无法如古代文人那样“聊以自娱”,如20世纪30年代留学回国的知识分子那样“开创历史”,如60年代革命文艺家那样“坚持原则”,如80年代青年画家那样“义无反顾”……今人的处境,是你必须直面现实艺术世界这面无所不包、五光十色的镜子,在它面前你不能奢望创造历史,而只能用它来映照自己的形象,设计自己可能的扮像。正如你可以无视互联网、数码影像的存在,独自在画室中营造“天人合一”的个体精神世界或制作等待未来宠爱的精品,但这种对当代媒体的“拒绝”已然定位了你生命生存与精神生活的可能与不可能。以我的了解.解读张望作品特点的最重要路径,是要首先把握他对当代生活的自觉投入与悉心体味的创作定位,以及与这定位相联系的一种微妙的、有别于已往艺术世界价值心态的感性经验,如此才能进入他的审美世界。
20世纪的水墨人物画创作变革,起步于对西方写实造型观的吸纳和描绘普通人、走进普通人的生活的时代审美潮流,从徐悲鸿、蒋兆和……到刘文西、方增先、周思聪……当我们整体回顾上一个百年里的水墨人物画创作,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相对山水、花鸟领域的变革步伐更大、艺术语言的时代色彩、地域色彩(全球视域中的20世纪中国大陆文化)更鲜明。这样说,是以中国传统人物画历时1500年的历史画卷为背景:从顾恺之“春蚕吐丝”的“以形写神”之形,到张萱、周防“浓丽丰肥之态”的“绮罗人物”之像;从阎立本“销银作月色布地”的堂皇帝玉像,到吴道子“笔才一二,像已应焉”宗教壁画;从李公麟“淡毫轻墨‘’的白描人物,到梁楷水墨恣肆的”减笔“仙人图;从张择端”依稀收尽人间事“的集市百态,到明清时期中西绘画初步接触中曾鲸”如镜取影‘’的肖像画、任颐“笔无常法”的人物画……在这一历史背景的衬托下,20世纪的水墨人物画创作,在绘画语言上建构了不同于古人的、面向世界的开放形态,在审美品格上再现了当代中国社会风云多舛、文化变革的历史景观,以一种“不破不立”的激进变革精神,完成了中国水墨画走出古典形态,进入当代形态的历史性变革。
由这一背景中细读的人物画作品,会发现他自觉地投入了20世纪中国画变革的历史
逻辑,但又与那些以对立方式把握“传统、西方、时代”关系的画家不同,作为出生于60年代的青年画家,张望走的是以时代性融会“传统”和“西方”的道路。我认为,正是这种突出时代性和放弃“对立”的折衷定位,使他的作品在新的文化生存环境下,获得了与传统对话的新话题;获得了切入当下生活情境的新角度;也使他的作品渗透了这个时代中人所不能回避的审美困惑:雅与俗,欲望与彷徨、自信与探寻……
整体看,张望的人物画创作经过了三个阶段:
上世纪90年开始,他由早期的业余版画创作、大学读书的生活变化阶段,进入专注于水墨画创作、教学的时期(1990-1993)。从这期间的作品看,能明显感觉到他受80年代中国美术界开放自由空气的熏染,以年轻人无所顾忌的锋芒实验着笔墨与宣纸的图像表达,大面积的黑白灰团块、具有拓印感的水墨效果,是前期版画创作留在感觉中的痕迹。其中,画家巧而灵的绘画天性和惟求创新的探索心态得到充分展现。对传统笔墨修养和规范的忽视,使这些作品的大胆冲劲与感觉的模糊性同样明显。(当时,前面有‘85美术运动激进的水墨实验,身边有“新文人画”重温古人趣味之风;90年代初人物画的历史题材创作也展示了新的“主题性”审美趣味发展。)
第二阶段(1993-2001)的作品明显看出作者创作追求的变化,1993年进入中央美术学院
中国画系进修,成为这一变化的转折点。这一变化可以看作张望对自我认识的深化,其结果是一种唯美的气息得到展示。《麦子》1994年获第八届全国美展大奖(该届没有设金银铜奖)。这时期一系列对女性青春形象的水墨表现,使作者的唯美追求定格于直观的通俗趣味层面。“理
想化’‘的人物造型和充满画面的背景处理,一方面凸显了水墨的特殊肌理表现性,一方面逃离了传统笔墨章法的限制,使他的画面气息与其说建构了一个理想的”意境“(传统美学的),不如说呈现了一个超现实的”梦境“(当下趣味的)。中西绘画元素在其中混杂地、平面地交织在一起。这一种混杂特点使我们在他水墨作品的第一眼印象中,得到的是一种”清艳“的视觉体验:清,视觉理想主义的唯美设计;艳,形象感官层面的世俗美感。此处,我联想到了清代”四王“山水尊尚”清真雅正“的传统品格;80年代周思聪《矿工图》对形式与精神关系的尝试关怀……世纪末,在中国社会物质、文化生活加速变化的语境中,张望笔下对清艳美感的诠释,消弭了雅俗界线和时空深度。这也许就是张望作品被部分观众喜欢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艺术世界对画家的接受,使画家得到发展的同时也落进既有图式的限制之中。张望近三年来人物画创作所表现出的新变化,是力图深化艺术个性,在与现实艺术世界对话的张力之中寻求建构新的艺术图式。《阳台系列》可以作为这一阶段(2002-)新探索的典型来看:依然是视觉感性的、不择手段的、多元因素混杂的、追慕时尚的。但《阳台系列》明显放弃了对理想主义的唯美渲染,而代之以对女性身体和都市人生命状态更具物质感的经验传达。
“漂亮的盆花”、“姐妹”、“可口的饮料”、“柔软的沙发’‘等,以对女性青春形象的水墨造型,与当代影像媒体五光十色的人体图像形成对话,为我们营造出一种”虚幻的真实感“——”她“是虚幻的、水墨的,但是”非数码“的,由千年传统的笔墨材料所呈现,因而有了视觉的”质感“。这是中国审美文化”书画同源“传统留给当代人的审美基因,作者用这一媒介经营的形象使”高雅“的传统经验落到了当下世俗的层面。如此,张望以画家独到的视觉敏感,在都市阳台空间的过渡性隐喻中,呈现了水墨经验与时代景观、个人欲望与公共空间,私密情感与人际交流,自我体认与社会认同的矛盾交接点……他力图借此超越以往。
人物画离不开造型,作品所反映出的造型观念不仅是画家艺术技巧的表现性问题,更是他的创作观念与前人作品、与当代生活的关系问题。在《阳台系列》和”春“、”夏“、”秋“、”冬“等作品中:正面的人物形象、以重墨强调外形、人物与背景的关系……明显表露出作者造型手法对大众影像效果的借用!水墨+影像如何可能?
这里,我们不得不再一次回顾历史:作为传统笔法规范的”十八描“和金农”涉笔即古,脱尽画家习气“的”自画像“,形象标示了中国传统人物画笔法功力与性情表达的辩证关系: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”。其后,20世纪蒋兆和的《流民图》,用写实造型观和专业画家的技术解构了传统文人的书画美学,这一判然有别于传统文化的新造型观,乘现代学校美术教育的写生训练体系、艺术表现现实生活的社会审美潮流,在上一个百年中成为中国美术的主流。上世纪80年代,周思聪等一代人物画家的变法探索,借西方现代艺术形式创造与精神表现美学的激励,将中国人物画的百年变革推向了新的层面。与此同时,主要以青年画家为主体的“现代水墨”,则以更具新鲜感的造型手法传达了对时代生活的新体验。人物画造型手法,不仅是绘画技术,更是当代文化的景观。
张望水墨造型手法对大众影像效果的借用,一方面在历史的线性逻辑中与前人拉开了距
离;又与“现代水墨”取完全不同的造型表现策略,另一方面,他以全部的专注投入对当代生存感受的传达。如果说“现代水墨”更多关注都市人与环境的荒诞感表达(如李孝宣),那么张望的《阳台系列》等则力图将这种对立的扭曲深化为一种宿命,一种通过温情的、性感的、自嘲的生命活力,却抵御和消解生存压力的情感自赎……
我不知道观众在他近期作品中得到了什么样的感受,我在其中看到的,是一种直面生活、
享受生活的创作体验。秉这一体验过程的不断深入,张望使自己的绘画观念和语言系统成为一种开放的系统:从世俗生活中吸取的感受以水墨创作的形象呈现出来,创作实践又跟随鲜活的感受调整着系统自身与外部环境的关系,从而形成作者与外部艺术世界、与大众传媒开放的、
变化的互动关系——守望青春,笔墨无羁。所以,张望的作品总是雅俗共赏的、具有活力的;
又常被批评家指出笔墨传统韵味的不足、过于时尚……我理解,作为画家,他的追求就是为传达视觉的经验而创作。视觉,总是以新的感觉来与传统、与时代、与他人对话,如果他给我的感觉只是传统的、远离当下生活欲望的、学究气的和预料之中的……我还会注意到他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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